“你……”
左颊受创,血流不止的睿颖拉长袖子捂住伤口,正想质问对方为何伤人,被炮弹炸毁的神社火舌四起,伏尸痛哭的男子霎时失去踪影。
她错愕地眨了眨眼,四周景物随之而变,转瞬间她已置身在一片萧瑟的旷野上,举目唯见天际昏暗、草木枯黄。
远方隐蔽在暮霭间的朦胧山形,依稀有些印象,但想不起来这里是什么地方。
她摸摸自己的脸颊,发觉那道刀伤不知何时已经愈合,留下一条长长的、粗砺的疤痕。
这是在做梦吗?如果不是梦的话,她来这里做什么?又该往哪里去呢?
极目四望,忽见前方有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,在荒烟蔓草间踽踽而行。
一袭面白里红的袍服已血污尽染,但从他奇特的装扮外型,她一眼就认出那正是挥刀伤她的“人”──或者该说是──来自异族的“神明大人”吧?
小岛田告诉她,他和阿凯在北山遇到一位神祇,似乎原本应该是被村民奉祀在神社里的神明大人,可不知何故竟陷入癫狂,呈现狂暴残虐的“荒魂”状态;他具有洞悉人心和控制心灵的恐怖神力,还重创了阿凯。
虽然伤害阿凯不可饶恕,但据之前她亲眼所见的残像看来,莫非是因大量人民死于战火的刺激和打击,让他丧失神识而导致疯狂吗?
如果是这样的话,这位神明也是很可怜啊……
战火无情,连神都无能为力。
看着那踉跄伶仃的孤影,睿颖心中顿生怜悯,不禁举步跟上。
对方察觉到她的存在,但不予理会,兀自前行。经过许久,大概是对她的长时间尾随感到不耐烦吧,终于停下脚步。
“凡灵侵吾神识,意欲何为?”他头也不回地问,嗓音清冷,如玉器相触之声。
“……你在跟我说话吗?你是说我侵入你的神识?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,不过,应该是你让我困在这里的吧?”
“何&*&&言*#@&?”
“呃……”这一句她更听不懂了,不过她还是努力尝试和对方沟通:“我触碰到那把短刀之后,就受困在这个地方,难道不是你……你的关系吗?”
他沉默片刻,没有答话,继续往前走。
“喂……”
睿颖正要追上,忽见对方腰际寒光一闪,锋利异常的长刃蓦然破空而来,削破她的帽T,在白皙的大腿上划出一道伤口,深可见骨。
她痛得惨叫,连忙低头压住血如泉涌的伤口;等她再度抬起头,对方的身影早已走远。
置身这个虚幻真实难辨的空间,不知已过了多久。
晃晃悠悠、昏昏昧昧的她,像是在做一个醒不来的梦,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,虽然一直不饮不食,亦无所苦,只是心里非常焦虑──再不设法回去,阿凯一定会很担心,她要怎么从这里脱身呢?
唯一有办法让她离开幻境的,大概就是那个一言不合就挥刀砍人的堕神了。
他会帮助她吗?可他看起来已经神智疯狂,无法沟通了……
明知希望渺茫,她依旧穷追不舍地跟在他身后。
有一次,他在一棵大树下坐了下来,一长一短的武士刀斜倚树干竖立着。
树上开满了比叶子还繁盛的黄花,其形如蝶,秋风过处,便翩然纷舞,然后委地凋零。
睿颖遥遥站在远处看着他,生恐对方又突然挥刀相向。
这是她首度正面看到这位疯狂的神祇──
尽管一身血污、蓬头垢面,仍难掩妍丽面容,眉似远山翠、目若横波水,嫣红如绘的眼眸和嘴唇,让他更显得妖艳无双。
应该是个男生,却长得这么漂亮……跟眼前所见的惊人美貌比起来,她觉得自己像是对方脚边的土块一般。
睿颖轻抚着左颊上的巨大伤疤,不禁顿生自惭形秽之感。
“何@#¥%&*?”原先垂目注视那两把佩刀的堕神,忽然抬头望向她。
她不懂他的语言,但听起来语气平和,似乎没有恶意,于是对他提出请求:“你能让我回去吗?”
“归@#¥%&?”堕神意味不明地摇摇头,移开视线遥望远方。
接下来便是长久的静默。
睿颖凝视他那泛红如潮、看似淌着血泪的眼眶,感受到一股沉重的哀伤,强烈得仿佛要把心脏撕裂一般。
“失去了长年守护的人们,你很伤心……而且寂寞吧?”虽然理智一再告诫她不要多话,以免惹祸上身,她仍然忍不住悲悯地说。
堕神猛然转头瞪视她,通红的双眼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狼狈。
“是谁……给你的能力?”他血污的脸庞显得狰狞,疾厉眸光暴露狂嚣杀意。
睿颖吓了一跳,本能后退,将身子缩到附近一颗山石旁边,害怕对方会不由分说地操刀砍来。
“什么能力?我不知道,只是感觉你很难过,而且自责甚深。”她右手压在胸前,试图抑制正剧烈颤动的心跳,大着胆子继续说。“那些无辜惨死的村民很可怜,但战火无情,不是你的错。”
堕神愣了一下,眼中血色似稍稍褪去,脸上的表情也柔和了一些。
然而这样的转变只维持一瞬,他骤然抽刀朝睿颖站立的方向劈砍,她还来不及做出反应,身边巨石已轰然而碎,烟尘四逸。
他拄着长刀缓缓起身,“该死的人类……勿再跟来,否则,只有死!”他冷然说道。
吓呆了的睿颖怔立半晌,连忙拍掉撒满一头一脸的石屑灰尘,犹豫了一会儿,还是匆匆跟了上去。
虽然对方发出严厉的警告,可是若不跟着他,她也不知道自己还能上哪去。所以她仍遥遥地尾随着。
幸好神智疯迷的堕神也不再对她出手,只是无视她的存在。
某天随着他走到一个有点眼熟的地方──
纵使四周景物和记忆中相差甚远,她依稀认得这里是防空洞附近。
他来这里做什么?正疑惑着,就见他直直往防空洞走进去。
睿颖连忙上前拉住对方的袍服袖端,“不要!不能进去!这里很危险,里面有大量的恶鬼!它们会伤害你的!”
虽则对方是堂堂一位神祇,但毕竟已经疯了,据说神格已失,若遇上防空洞里的强大恶灵,难保不出事,所以她无法坐视不管。
堕神轻笑一声,无视她的拦阻,径自踏入防空洞。
“里面很危险!不要进去啊!”
她看着对方逐渐隐没在洞壕深处的背影,有点担心,本欲追随其后,心想说不定还可以遇到丽环前辈遗落在这里的魂魄,可是一思及萧岩曾经严厉告诫她的话,便不敢造次。
魆黑的天然溶洞中没有光源,伸手不见五指,然而堕神丝毫不受四周黑暗影响,步伐沉稳优雅地朝着指挥室的方向走去。
行经一处钟乳石穴,众多散发的人头自洞顶悬吊而下,有的颈项断处仍滴着血,有的兀自睁大不甘的双眼,有的则剜眼劓鼻,数以百计,皆在寒风中悠悠荡荡,有如风铃一般。
他樱唇微勾,冷冷一笑。
走到指挥室外,堕神停下脚步。眼前空间笼罩着一团浓重凝滞的黑雾,看不清楚雾中隐藏什么。
“玩得过火了。”他对着那团浓雾说,唇角带笑,眼中却不见笑意。“杀戮过重,劫数临头。”
凝滞的黑雾闻声,开始缓缓流转浮动,雾中传出一个破碎粗嘎的声音,“这是什么话呢?若论杀戮,何人堪比妖刀之神。”
“汝等残杀四周聚落的村民,将人头悬挂山顶树梢,行径张狂,已经引起西南方修道者注意,不日将有祸事。”妖刀之神冷肃地说。
“区区人类修道者,有何可惧。再说,那些人可是惨死在妖刀之下,与吾等何干?”
“哦?”妖刀之神长袖半掩唇边,扬眉浅笑,看起来神态妖冶,嫣然无方。“呵呵呵,我倒忘了。不过,既接受了我的力量,我造的孽,和你们造的孽,没有分别。”
“你!原来你不是真心帮助我们洗刷怨恨?”黑雾猛然剧烈翻覆腾涌,厉绝鬼嚣之声有如裂帛。
“吾缘何襄助尔等?”妖刀之神笑弯了双眼。“自相残杀的人类固然可憎,汝等亦非善类,我不过想看戏罢了。大祸将临,过得了这一劫,方能谈论雪恨云云,好自为之吧!期待汝等复仇成功之日。”说完之后,转身扬长而去。
走出防空洞,他意外地看到睿颖仍抱膝蜷缩坐在树下,若有所待。
“胡为在此?”
见他出来,她连忙起身,“我本来要去找我朋友,可是我怕你在防空洞里出事,所以暂时在这里等着。”她认得这里,知道怎么从防空洞到阿凯家,即使距离遥远,用走的她也要走回去。
“你……”妖刀之神看向她的眼神有些诧异,继而转为罕见的温和。
“你没事就好,那我去找我朋友了,再见。”
“你如今处于生魂离体的状态,除了我,没有人看得见你,找谁都无用。”
“那……那我怎么办?我一定要回去才行。”想到昏迷之前阿凯惊痛交加的神情,她焦急得快哭了。
她并不忧虑自身的处境,可是她怕阿凯担心。
“随我来吧!”
妖刀之神并未如睿颖所愿地将她的灵魂送回躯壳,只是带着她四处转悠。
她心里焦虑,可猜不透对方的意图,所以也不敢随意诘问催促。
一神一魂云游在连天衰草之间,妖刀之神一边漫步,一边随意吹奏着横笛。
睿颖从小修习国乐,对于古典乐曲多有涉略,但对方所吹奏的,是她完全陌生的曲调,只觉得其声呜咽哀伤,引人悲怆。
一曲终了,妖刀之神将横笛递给她。
她想大概是要她吹奏的意思,于是接过笛子,吹出〈淮阴平楚〉中的一小段。〈淮阴平楚〉虽是琵琶曲,不适合木管乐器,但她对曲谱极为熟稔,仍能以笛子吹奏其中部分段落。
“这是什么曲子?”妖刀之神问道。
“〈淮阴平楚〉,描述的是楚汉相争垓下之战的情景,又叫〈十面埋伏〉。”
“〈十面埋伏〉啊……有意思。”他薄唇微扬,饶有兴味地浅笑。“继续吹吧,在我还听得见之前,想多聆听一些珍奇的曲调。”
“你怎么了?耳朵受伤了吗?”睿颖奇怪地问。
神也会受伤吗?她自觉这个问题荒谬,然而最近总觉得这位神祇隐隐有些异样,莫非是在防空洞里出了什么状况?